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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岳】傻向人间都是爱【14】

《傻向人间都是爱》14

CP:卜岳

Rating:PG15

Warning:戏曲学校AU,专业部分不精。


【14】


岳明辉在昆曲赛组的日期刚好在京剧赛组一个周之后,是个周日。

昆曲系参赛人少,就两组,坐地铁去的。

卜凡原本想跟着去,又打了退堂鼓。岳明辉抽到的是下午的比赛,他一直磨蹭到中午,才慢吞吞地动身,李振洋早就走了。


响排他没好意思再去看,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活捉三郎》的完整演出。

饰演阎婆惜的女主角一出场,卜凡瞬间就坐直了身体。


《活捉》之前乃是《杀惜》,阎婆惜一出场时,就已经是个鬼魂了。女演员入场时,双脚脚面放平,极细极碎的蹉步,这种圆场的方式叫做“魂步”,斜走至大边台口亮相后,转身向上场门方向走回,至台中位置,抓袖、转身,背身亮相——真的就像一缕幽魂般,是驾着一阵阴风飘进来而非走进来的。

为了配合《活捉》的主题,台上灯光只亮了一半,幕布完全是暗的,幽幽惨惨的白光打在女主角身上,黑纱罩头,黑衣拢身,水袖在身前飘飘荡荡。

她开口时,音色飘渺,不像普通旦角那般甜脆,又加上她脸上始终有一种凄迷的神色,似怨而非恨,似痴而非傻。

卜凡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了。


岳明辉头戴方巾,面敷白彩,手拿烛台,摇摇摆摆上场了。

张三郎大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原本还有几分不耐烦,一听说门外是位女眷,色心骤起,开始隔门相问。

这是卜凡第一次看岳明辉的全妆。哪怕是与瑜伽室那次相比,也有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的感受。

丑角脸部正中那抹白色油彩叫做豆腐块,是丑角必备妆容。《三岔口》的刘利华乃是江湖义士,豆腐块小,只在鼻梁上有一道,勾了眉眼,看起来与其说滑稽,不如说英武任侠中有点儿小生意人的圆滑。

而这个张文远张三郎是方巾丑,眉心正中垂直一道抹红,这叫“上高红”,再在鼻梁中画上大大的白油彩,那点儿风流倜傥就被这豆腐块全给压住了。

化好妆、穿好戏服的演员,自己仿佛就带有一种高度抽象的美感,他们是只存在于舞台上的,只存在于"当下"的幽灵。

岳明辉的张三郎,最好的一点在于,他"不像"。

他不完全像传统意义上的丑角,甚至也不完全像一个台上的演员。他打哈欠打得真,看得人情不自禁地也想打一个,他问话时表情也真,让人为不知道门外乃是索命冤魂、还在色眯眯东猜西猜的张三郎捏一把汗。

程式化的动作与表情一个都不少,却增加了许多生活化的自然,戏剧感染力不但没有减弱,甚至还增强了不少。

卜凡原本担心过岳明辉扮丑像扮生的这个策略,结果现在看来纯属多余。脸上白色的豆腐块一勾,三角眼一描,只要稍微动动表情就自带猥琐的喜剧效果。现在看来,倒是岳明辉这样尽力收着的感觉更好。

与这位气场惊人的学姐搭档,他不仅不怯、不吝,丑角天然的喜剧效果也冲淡了鬼魂索命的恐怖气氛。

繁重做工下的唱腔清越脆亮,一开口已经把刚才演玉簪记的小生比下去了。

卜凡伸长脖子,努力往评审席看过去。只见"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一句刚出来,评委席中立刻有人坐直了身子,开始交头接耳。

然后到了第二个唱段。


昆曲丑角念白全用苏白,卜凡在网上找了各种版本的,现在倒也能听得懂了。这才发现岳明辉一个北京土著,那句"窥,窥么哉",说得还真是正宗。


你只该向严武索命频,怎么倒恨王魁负桂英?

觑着你俏庞儿宛如生,听他姣唾依然旧莺声,

可记得银烛下和你鸾交凤滚,向纱窗重拥麝兰衾,

彷佛听鼓瑟湘灵隐隐,真个是春蚕丝到死浑未尽。 


卜凡看见评委席的交头接耳当中,已经有人开始频频点头。他一瞬间觉得无比骄傲,恨不得现在就站起来向全剧场昭告天下: 看见没!就是台上那个丑角,那是我哥!


然而很快,引发了岳明辉与岳老爷子争议的那个动作就出现了。

追逃、脱巾、甩发、屁股座子、爬蹦……一连串动作下来,做工繁重,但看他身影,气息几乎丝毫未受影响。椅子功也完美无缺,女演员蹬椅而上,岳明辉将椅子一倾,看似是在躲避女鬼,实际上是把她身体的重量倾斜在自己身上。

这一幕实在太精彩了!亮相时,女鬼身体又硬又直,脚尖点在椅子腿上站立,活像是整个人虚虚挂在半空中一样!

这一幕需要两个演员配合得极其完美,两个人都有极其精准的力道与默契,才能有这样艳丽又诡异的表现。

这一幕因为是女演员的表演,卜凡以前从未见过,此时有一种活像打碎万花筒般的眼花缭乱感。然而这个亮相的精彩已经让剧场里三分之二的观众忘记了禁止喝彩的规矩,热烈的掌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好"声响了起来,几乎掀翻屋顶。


这之后,是一段旦角唱词。


小立春风倚画屏,好似萍无蒂柏有心。

珊瑚鞭指填衡门。乞香茗,我因此上卖眼传情。

慕虹霓盟心,慕虹霓盟心,蹉跎杏雨梨云。

致蜂愁蝶昏,致蜂愁蝶昏,痛杀那牵丝脱纴,只落得捣床捶枕。

我方才杨李寻桃,我方才杨李寻桃,

便香销粉褪、玉碎珠沉。

浣纱溪鹦鹉洲夜壑阴阴,今日里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


这一段之中,丑角从袖中拿出藏起来的煤黑擦在脸上,以表示已被鬼魂所迷。


丑角的第三段唱词一开始,卜凡就注意到,评委席上立刻起了一丝波动。从卜凡的角度看出去,舞台的灯光正面打来,评委席上的人就像皮影戏里的一道道剪影,黑色的影子看不见表情容貌,只能看见他们飞速地在彼此耳边交谈,交换意见,手里的笔向舞台上指指戳戳,显然是对这一幕有相当大的议论。


想李代桃僵翻误身,恨她翻为雨覆作云。可怜红粉付青萍。

我泪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好一似膏火生心。

苦时时自焚,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

值飞琼降临,值飞琼降临。

骤道是山魈现形,又道是鲲弦泄恨。

把一个震耳惊眸,把一个震耳惊眸,荡情怡性,动魄飞魂。

赴高唐向阳台雨渥云深。又何异那些时和你鹣鹣影并。


这时丑角第二次在脸上涂抹煤黑,几乎覆盖了全脸,表示三魂已经去了六魄,很快就要被女鬼索命而去。岳明辉在这里加了第二段甩发,双膝交替为重心跪地旋转,又接了昆曲原版的矮子步。阎惜娇将水袖和黑纱绕在他颈中,提着已经软踏踏的张三郎,摇摇摆摆下场而去。


至此,《活捉》一出演完。

卜凡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拼命鼓掌。他这个过分热情的举动却没有被斥责,因为前后左右也都在狂热地鼓掌、喝彩,甚至有人已经把手指放在嘴里,要不是被旁边人及时制止,就要吹出口哨来了!

“稳了!”卜凡心里大声喊,“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按规矩,演员又重新回到台上,向评委致敬。

一般来说,评委也会问几个问题,礼貌性地做一下点评。

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话筒直接被传到了一位六十多岁、德高望重的丑角演员手里。

他问:“我问一下那位丑角演员,你为什么要加这段甩发?”


岳明辉在台上僵住了。

卜凡看见他的额头在舞台全亮的灯光下密密地渗出一层薄汗。

那天晚上对峙岳老爷子,他看起来像是一桶憋了许久的炸药,一旦被点燃就非爆个天崩地裂不可。而此时,他在台上僵着,嘴唇几下开合,半是欲言又止,半是张口结舌。这样尴尬了半天,最后只是讷讷地说了一句:“因为……它能加进去。京剧里,陈永玲,一九四、四、四几年就加上去了……”

那位老前辈点了点头,戳着面前的几张纸,慢慢地开口了。


“《活捉》这出戏,各个地方剧种都有,各个剧种也都有自己的特色。北派和南派最大的不同,在于阎惜娇对张文远的态度。从昆曲的角度来讲,阎惜娇对张三郎是旧情难舍,要与他‘鸳鸯冢并’,突出的是‘情勾’。而京剧里阎惜娇的念白,‘似你等负心之人,也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妇女’,包括唱词,‘我不怨宋江刀刎颈,我不怨此身多乖运’,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突出的是‘恨杀’。因此,京剧里的张三郎要害怕、慌张、恐惧,而我们昆曲里的张三郎,无论是从唱词还是做工,表现的都是他被阎惜娇的美貌所吸引,心甘情愿被她所迷惑,同归黄泉。这个基本的道理,我想你是懂的。”

老前辈又点了点面前的纸张。

“这两种不同的情绪,导致我们昆曲与京剧,在做工上有很大不同。自‘小立春风倚画屏’一句开始,男女演员的动作,都是对称的,是一种双人舞蹈之美,来表现阎惜娇与张三郎在回忆二人恋情时旧情复燃。我再提醒你一句,男女所有的动作,都是对称的、互动的。”


台上的岳明辉,一下子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京剧可以加这一段甩发,是因为张三郎在一听到‘今夜游魂来索命’之后心生恐惧,以激烈动作来表达;而昆曲当中,需要表现的恰恰相反,是张三郎从害怕,慢慢变得不害怕,甚至觉得,哎,跟她走也不是不行,这种心理状态。但这一段甩发加上去之后,从表演来看,有两个问题。”

老前辈伸出一根手指:“第一,破坏了男女演员之间对称的表演。你在表演甩发时,女演员在舞水袖,这明显是做法胁迫张三郎的举动,不仅破坏表演的连贯,也不符合张三郎被美色所迷,而不是被女鬼暴力胁迫的逻辑。”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这一段之后,京剧版本丑角再无任何唱词,因此不担心气息是否跟得上。而昆曲版后面还有两段唱词,尤其是‘想李代桃僵翻误身’一句,调门特别高,本来是特别能体现丑角唱工的一处,因为你做了这段甩发,你气息是不匀的,你在唱这段时特地压了两个调,导致这一句完全不出色。”


这下连女演员脸色都变了,可见正戳中痛处。

台下,卜凡的心一下子揪紧起来。


老前辈慢悠悠地补充道:“京剧采百家之长,但是它有它的精神,我们昆曲自有我们的气质。我们昆曲的独特之处,就是在于强调‘有情’二字。昆曲爱情戏多,忠义戏少,这不是缺点,而是特色。我希望你以后多多体会一下这一点。”

说完,他便不再开口,端起杯子慢慢喝茶。


台上两人僵硬地鞠了一躬,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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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蹬椅子。图片为台北新剧团《活捉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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